此时我坐在国家图书馆,写这一份自述。选择这一个地点,是兴致所至又必然。我是第一次来这,办了读者卡、 冲上值、修改称手的密码。以往去一个城市我都只买单次票,但四月份新办的地铁卡却一直留着。躺在钱包里的这些卡片,告示着某种牵绊。因为开智,我开始有些依恋这座印象中冰冷拥挤的巨城。
第一次来北京,是我毕业的第三年,参加书展。当时在一家民营出版公司担任策划编辑的我,刚从上一家国营出版社(世图广东分社)跳出来5个月。那是2009年冬天,我依然一腔热血想成为一个优秀出版人:像彼岸的詹宏志、郝明义、黄俊隆,或是刘瑞琳、《出版人周刊》优雅知性的女主编Sarah……
为什么那么想做出版?我在华南师大念的这个编辑出版专业明明是被调剂过去的。这个新设专业和莫名其妙的课堂,让我和其他同学都感到痛苦。是只有我爱上阅读爱上书,才开始向往去做书。这一段心路历程,我曾经这样写下过:
我才开始检视起我所学的专业:爱出版,从爱书开始。
我开始想做书了,在我尝试着其他的种种方向之后。想着,在我所读的那些书的背后有这样的一群人:缓慢、优雅,充满文化自豪感(而非优越感),在市场大潮中艰辛地维系自己的理想而不舍离弃。我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。我开始懵懵懂懂地朝那个方向走去,我开始觉得,也许并不需要过多的确凿论证;就像一个面对许多分岔口的旅人,有光亮的地方直走便是。
书,在这个时候,就成为了指引我去寻找职业路途的那丝光亮。
如今想来我是幸运的。首先接触到的是闪烁着智识与美感的出版品。郝明义的「网络与书」系列乃至后来「阅读3.0」提升了我对出版的味觉;詹宏志的趋势报告、街头阅读和创业经历启蒙了我对商业的观感,特别是郝明义的《工作 DNA》,奠定了我对于工作的看法基调。直到今日,我还是会对职场新人推荐这本书—— 海南出版社2007年的那一版送出了好几本。
但在工作的第一年,我失落了。在职的这一家国营出版社,为了拿国家的出版补助,组一班所谓的专家稿件,原稿本就质量粗劣还踩着死线赶工,炮制出一套豪华金装的奥运丛书,又因质检被勒令重出。那一个下午,中大博士毕业的主编将我们几个文字编辑叫到办公室,几下就将书蛮横扯分成几块:「喏,一人负责一部分,把错字订正」。这个动作彻底摧毁了我的愿望,我决定离开。
当时,我在一个出版人的论坛写下这一段话:
我想象中的工作团队,是一群这样的人的集合体:
他们对知识、对真理孜孜不倦,尊重、宽容一切有主见的创作者和他们的声音;相信文字的力量,探寻一切可能让语言文字打动人心的形式美感。他们对自身拥有较高的标准,但不拒绝潜入各种生活层次中去,懂得从平实的生命、枯燥的耕耘中发现价值,获得精神的平静和充实。
他们当然不会放弃市场、经济、价值,所以产业的蓝图必得了然于心,认清环境,认清自己,才有可能作出聪明的抉择。如果说他们是社会文化的动向观潮者、阅读需求的填充者、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“智囊团”,那么编辑出版人的群体,有什么理由不走在一切变革的最前端呢?目前的胶着、停滞、无力……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呢?制造出传播真理的产品,自己却一点也不去践行,有的,甚至是信也不信的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……
我只是个刚刚踏出校门的书生。人说:你对有些事看不惯那是很正常的。言下之意,是我终将慢慢习惯。可是,我毕竟怀着满怀的热忱,愿为这条道路度过无名的几年,只要自己努力成长、潜心累积。只希望自己不退缩,不轻易沮丧,不要被现实打败,却是不愿意湮没了身上这份热忱的。
回复的留言,大多数在嘲讽我的天真无知,「还是不对你说破罢」的善意。如今的我可能更懂,但,依然是「不愿湮没这份热忱的」。尽管「出版」的志业已延展至「创造」。
我以为自己会一直感性下去。
在开智四期写作课之前忆起:2005年一进大学就买电脑,经由网络知道了「多背一公斤」、开始读阳老师的网誌;2006年在网上结识 Rita、在杂志实习时采访她、2009年还邀请她出书;2014年加入安猪的设计团队,缘起偶然在地铁广告看到一公斤盒子教案征集活动——当时我在广东出版集团旗下的数字出版公司,生完了孩子、已动了转型做阅读推广乃至教育的心思,利用国庆假期做了一份教案交过去,得了个一等奖。拿到奖品(是一个阅读盒子)后,我寻思着,自己也许能够去做盒子的产品设计师。安猪一边吃着711的咖喱鱼蛋、一边面试我,并当下商量好:一个半月后上班。
在写作教练的千字文里,我将这一切与开智周边的渊源,归因为「引力」。但9月1日在企业微信群里回复之后我想:我不喜欢重复,但为何每次都抛出这梗来?我自诩一贯感性,不论恋爱还是工作,总是最看重情谊相投、喜恶偏好就如同气味,无法遮掩。这一年多来,与开智的强理性风格近距离对冲,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张力?无事做一个「在权利的游戏里你能活到第几集」的H5小测试,我发现自己的选择跟以前相比,已有差异。不知不觉之间,趋向理性的成色,比重增大。如果不是遇见开智、不是兴起报读写作课会怎样?我想自己同样会去寻找往类似气质的团体趋近,但在这个时代,开智显得如此珍稀。我的感受不仅止于开心,更近乎「珍惜」。这种感觉,就像是社区的商铺满是丑陋浮躁的地产、美容院、补习社,其间藏着一家干净低调的手冲咖啡店,只出良品——相信我,我会日日祈祷它事业永续,并暗自不经意地用实际行动支持它、适当宽容它的贵价。
在这个用感性和情绪召唤甚至煽动受众的时代,我相信自己选择开智为成长社群、希望成为认知学徒,一定动用了理性的力量。
我在一公斤的日子,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好奇被打开、变得更有趣。一公斤盒子通常收到的第一个评论就是:很有意思啊!如同「盒子设计」乃至「教育设计」的认知轨迹,我走到了一个思考峡口:有趣就够了吗?作为一个设计师,作为教育者,怎么知道我的设计是适合的还是随意的呢?我们如何将只是有趣的学习和有效的学习区别开来呢?……在今年4月份跟阳志平老师见面之前,我已经以个人身份参与到大大小小的教育设计活动。感性的「有趣」远远不够,抓眼的可视化也不够,需要科学的理性、信度与效度兼备地、而又不失美感感性地,去开展「教育设计」这件事情。我是带着这样的求索来的,并且希望朝着这个方向继续走下去。
2017年9月8日,也就是今天早上,我与李晓静在达官营共进brunch,说起认知数学。作为一个对数学充满挫败记忆的人、而今饶有兴致地跟晓静谈论这一话题,我再次被那种熟悉的感觉击中——在我翻开一本本书的时候、打开 wiki的时候——那种 shock 的感觉:脑海里有一个我,在跟另一个平行宇宙内的「我」惊叹:「哇哇哇哇,我怎么会在看这种书?我怎么想象得到,我竟然有一天会对这个有兴趣?!」
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,我就生活在出生的那个小镇,一个以内衣制造和牛肉火锅驰名的粤东小镇。我嫁给了镇长的儿子、也许是个参茸烟酒商人,每天下午四点多就拎着菜篮子回家煮饭。我在学校里工作,是一名语文老师,我肯定拿到了高级职称,既然我爸爸就是主管部门的领导。我已经生了两个哇哇乱叫的小孩,还在计划着再要一个。住在教师楼单元的我渴望着也拥有一栋四层高的大宅,一楼用来摆放电动车,以及一张大乒乓球桌!家里当然是没有书架的,我不阅读,我更关心服装店的新货,或是哪家人中了六合彩……
这曾是我父母想要我过的安稳人生。此时此刻的我,是一只将锚点定在南方城市的小船。比起未知浩瀚与惊险精彩的远洋,我以为自己更倾向宁静而幽深的湖泊。但我对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越来越充满疑窦,所幸我逐年掌握了一些探索的方法,也许还迷迷糊糊,但就像十年前我对专业的认同一样:有光亮的地方直走便是了。
因循阳老师取法智者的路径,我想参照女性智者。这心念升起,也是得于某天群友提起:「大部分阳老师推崇的智者都是男性,有没有女性呢?」特别是为母的经历,让我对女性的境况、成就,自然地关切。印象笔记里有一个创建于2016年5月份的笔记本:我爱的老奶奶。Szymborska、 Vivian Gussin Paley、Ursula K. Le Guin、Patchett-Ann、Paula Scher 、Patti Smith 、Cathy Johnson……这算是无师自通的方法吧?我借由她们,形塑自己对「老去」这件事的看法。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老人?当我老去,我要怎么过剩余的人生?这件工作,在我30岁生日那天开启。
也许不必在意时间。只愿把时间当一个栖身的容器,在这里头加入明师、益友、热情、实作、美,以及永恒的惑,淬炼自己,万一有幸,如新星般在宇宙间照出豆丁瞬光。万物逆旅,百代过客,小小的我栖身此时此刻,已是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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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-09-08 @National Library China